[茨酒]歌鳥風月



世人皆爱风雅,世人皆爱趣味。

当我把这句话说给酒吞童子听,鬼王停下动作看了一眼,兴致寥寥:从哪学来的。

见多识广,无师自通。我说,附带一句吹嘘:因为我的魂魄留在酒里,只需喝一碗,便融入了他们的灵魂。

不过是个碗而已。酒吞说,会说话的碗,倒也不多见。

我确实是个碗,一直以来都是这样。不知出生,只记得主人分外珍惜,常用来盛美酒佳酿。某天半夜盗匪闯入,掳走了所有贵重器皿,马车在运输途中遭遇不测,我就滚落到山间,直到再次被人捡起,并且听得懂我说话。

缘分呐。我讨好地看看他,妖怪就是比人强。

酒吞是大江山的头头,在这一点上,我认为讨好他是很有必要的。其实这也容易——挑他爱听的说,不爱听的就不说,比如他喜欢在月下饮酒,我就背几句和月亮有关的小诗,以及绝不告诉他晚睡造成的坏处。

他跟我说他的过去,说了很多,我没听进多少。鬼王的故事一点都不吸引人,血淋淋的,到哪都伴随着征伐与杀戮,枯燥又乏味。他杀的人真多啊,仿佛杀人就跟喝酒一样,少一点都浑身难受。这种时候安安静静就能让鬼王满意,连我都屏住呼吸,生怕喘口气的空档又死了一片。

比起我,茨木更能理解他那奇怪的兴趣与执着,但这些话酒吞从不对他说,那人也就无从提起。茨木还是会旁敲侧击地提醒他,去想想他们以前,想想快活的,只有他们两人的日子,如果可以他愿意陪酒吞打一场,回到那种生死对决的时刻。

你是该跟他打一场。我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小聪明,不会有人担心一只碗知道太多的,你不敢跟他打吗?

不感兴趣,酒吞说,他就是天天跟着你,很烦人。

你才不烦他,我脱口而出,昨晚你醉得不省人事,赖在茨木怀里不松手,还不肯回去。

鬼王一愣,我就从他手中滑下,清脆地砸在脚边石头上。一时间五脏六腑几乎震碎,我尖叫起来,声音有些沙哑,这才发现碗底出现几条裂痕,边沿磕碎了一块。被人格外珍视的碗,现在成了残次品。

我气得破口大骂——真是好一个破口——酒吞童子,你不把我补好,我就把昨天的事全部说出来,让大江山上下都知道。

你知道什么了?他又恢复了刚才的紧张,仍想问个究竟。这时身后有些响动,是茨木来了,我立马气势弱了些,你把我放下,坐坐端正,这个我们下次再谈。

酒吞嫌弃得不行:看你也是有点修为的碗,怎么态度说变就变。

得了吧。我敢怒不敢言,我怂,我怕他都不怕你,你这鬼王当得不如一个手下,迟早被篡位。

哪里不如他?酒吞追问。

我噤了声,茨木已经走近,没胆量让他发现我正想挑拨离间。看得出鬼王没受影响,心情很好,等那人来到身边才问发生什么事。

茨木直截了当,有一队人马前来。

鬼王问,首领是谁。

茨木说了个名字,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人物,至少不是阴界的阎魔或者荒川主,而是人类,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没记住。一行无名小卒,带来上等美酒,听起来还算有点意思,我蠢蠢欲动地催促鬼王,什么时候喝酒?什么时候喝?

茨木又说,再看看,还不清楚他们什么目的。

向鬼王献酒,这便是目的了。酒吞大笑,走过去靠在他肩上,茨木,我觉得你有时候挺可爱的。

茨木身上有两只兽首肩甲,酒吞只是虚虚靠着,已经似两株水中藤蔓般分不开。我又想起昨晚听到的叫声,一阵阵压抑、剧烈的喘息,和鬼王痛苦的shen吟,后来又有哭声,多半是我听错了,林中到底什么鸟叫声听起来像哭呢。

现在酒吞笑,我也跟着笑,在我们的笑声里茨木脸色愈发阴沉,于是我不笑了,甚至悄悄提醒酒吞,你也别笑了啊……

要说世上有谁能肆无忌惮地嘲笑茨木,那绝非酒吞莫属。这也正常,哪有鬼王会怕自己的鬼将呢?可我仍然觉得,在茨木面前做什么都是错,如果鬼王想杀你,或许你还能逃过一劫,如果茨木想杀你,那就找个舒服的地方乖乖躺平,试想一下美好回忆就可以上路了。

说不定这就是鬼王与鬼将的区别,他们的种种注定了执刀人与刀的关系。茨木是刀,我艰难地下定论,而酒吞是执刀人。他们相互依存,缺一不可,刀怕人,而人不怕刀,可如果刀够厉害,那人也会怕刀……我成功把自己绕进去了。

茨木说,他们不像好人,为什么偏偏这时向你进献美酒?

这话我就不爱听。酒吞说,当然是他们怕我,来求饶。

这样争执下去得不出一个结果,茨木拉过酒吞,手扣在腰上,鬼爪伸进衣服,似有若无地挑拨。鬼王的腰肢真是细,握两个都绰绰有余。

我的心思被茨木发现了,他无意中瞥我一眼,虽然有些多虑,但我确定已经被他知道了。我心虚至极,急忙插嘴:带我吗?一定要带上我啊!我喝腻了神酒,必须得尝尝鲜了!

这下彻底打断他们的谈话,两人恼怒,异口同声地回呛道,就凭你?!


翌日,鬼王宴请宾客,而我被倒扣在了树下烂泥里,算是对一只碗多嘴的惩罚。远处大殿灯火通明,喊打喊杀的声音不止,大概又带来了人间的什么新奇把戏。

酒吞童子,你个喜新厌旧的鬼王,就因为我有裂痕、就因为我不是光洁锃亮的好碗,这时候嫌拿不出手了?我也要凑凑人间的热闹,于是尽可能地竖起耳朵——远处尽是厮杀、怒吼和刀剑碰撞之声,不用看,正合力演出一场闹剧。

歌舞升平,好不热闹。

虽然眼红,但我知道今夜是等不着鬼王回来了。我要听他好好讲一遍宴会上的场景,如何寻欢,如何作乐,作为一只无法登堂入室的缺口碗,必须得到点补偿了。

第二夜鬼王还没有回来。

第三夜仍是如此。

鬼王没有出现。谁都没有出现。他丢下我,带着所有人跑了,这一定是茨木的主意,茨木太厉害,能把鬼王藏起来。毕竟论凶恶狠戾,酒吞哪是他的对手啊!

我在泥里骂骂咧咧三天三夜,直到雨水滋润干涸的喉咙才有力气继续。后来我累了,骂不动也恨不动,只能咳嗽几声,希望引谁过来。一只破碗的叫嚣毫无分量,林中最后一点动静被雨声淹没。

不知过了多久,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
茨木来到树下,我听见轻微的磕碰声,被那只鬼手从地里拾起,和其他酒碗酒碟并排放着。茨木的动作很轻,却连一只也拿不稳,手腕喝醉似的打颤。

我这才预感到了什么。

你看,你憧憬的鬼王终于丢下你,跑得没影儿了,还要为他收拾残局吗?我嘻嘻笑道,没有了刚才的担惊受怕,妄想出口恶气,他去人间玩,不带你,可怜!可怜!

茨木端起我,他眼睛很红,我以为那只是幻觉,雨水滴进他的眼里再流出来,就变得粘稠又苦涩。这妖怪像个漩涡,所有跟他沾边的东西都令人害怕,但他气势却是颓唐的,以往那股能把酒吞牢牢护在身后的劲头消失了,怎么也找不回。他是个失去守护之物的猛士,身上的盔甲看着脆弱又破败。

没事的。求生欲让我不得不安慰他,酒吞抛弃你,也抛弃了我,你会有新的——我咽咽口水,话锋一转——与其寄希望于别人,不如这鬼王你自己来当,茨木童子一定是个好鬼王。

我暗自窃喜这话总该挑不出毛病,茨木已经松了手,把我再次摔在地上。他什么都没说,依旧整理那些不可能带走的酒杯碗碟,在树下挖出一个小坑。时至黎明,雨水淋得视线一片模糊,茨木拿出一颗暗色小球放进坑里,转过来看我。

别了吧,埋了我也长不出金子来。我垂死挣扎,做人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啊。

他把我拿来放在最底下,跟那颗暗色小球挨在一起。我这才看清是酒吞臂上的装饰,一朵小花,材质不可考,光滑圆润,挺有分量。花瓣层层叠叠,比月季小巧却馥郁圆满,反正是我从没见过的品类。鬼王眼光一向奇特,更奇特的是,花瓣上滚落的雨珠也是那么浓稠苦涩,和那人眼睛里的一样。

茨木怕我不知道,又多了一句:是他的。

哦,那行。我也假装恍然大悟,我不告诉他是你偷的。

剩余物品堆叠在我身上,茨木看收拾妥当,已经准备填土。我还是忍不住说,虽然你想把和他有关的东西都埋了,但我觉得你挺难过的。

我们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,也许我真不是个察言观色的好碗,处处曲解他们大妖怪的心思,至少这一句我说到点子上。他挺难过,浑身都是清晰可见的悲伤,快要溢出来了。

再没有人与我搭话。浓稠,粘腻,苦涩的雨水从天而降,混杂尸体的腐臭味渗进土里。泥土松软,所有陪葬品压着我渐渐下沉,我快看不见身边那朵小花了。

直到茨木的脚步声渐远,我才想起也许应该提前恭祝他登临鬼族顶点,从此睥睨三界而无敌手。忘掉酒吞童子吧,他玩物丧志,难当重任,抛下你不知何处享乐,可真叫人气得够呛。要我说——这人间不值得,酒吞不值得,什么都不值得。

这些好话没让茨木产生一点怜悯,妖鬼之心难揣摩,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,如果还有人将我再一次挖出来,希望他稍微有那么点见识,只要把我擦得干净如新,我绝不会让他失望。浸润过我的酒液都将无比香醇,我的魂魄留在酒里,在那一碗又一碗历经世事浮华的相依对饮,在一场又一场对影成三人的凄然月色中,穿透他们的灵魂。

一切声色形味都在离我远去,该睡了,我合上眼进入长眠。

世人皆爱风雅,世人皆爱趣味,至于那无情无义、喜新厌旧的酒吞童子,如果还有人见到了他,烦请代我添上一句:被你抛下的狠戾大鬼,世人不懂你的风月,只有他觉得很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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