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白起]醉东风

*七夕活动

*8600字



那把剑出了鞘,发出我从未听过的铮鸣之声,似喃喃自语,又似低吟浅唱——利刃理应被使用,否则不过是块死物。我在仓皇失措中忽然明白一个道理,正如珠玉蒙尘,难免失去光彩。


只是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刀剑也有属于自己的声音,毕竟在此之前,我实在没见识过有人能把一片薄如竹叶的长剑挥舞得这样好看。


风停了。


林间静谧,片刻前的厮杀戛然而止,我忍不住探头,然后,胃里终于传来翻江倒海的恶心感。


竹林染上一层暗红,溅上枝干,渗入泥土,结成一块块棕褐色的墨迹。周围弥漫着腥甜气味,在这盘渐渐冰凉的残羹冷炙上萦绕徘徊,我捂着嘴,五脏六腑打成结,正被人揪住一端越绞越紧。


“出来吧。”唯一站立着的青衣剑客这才转向我藏身的方位,“没事了。”


我深吸一口气,走了出去。


他已挑了块僻静处坐下,利刃收了鞘,随意摆在一旁。剑客疲倦地转身,背对我掀开衣服。


“你!……你要脱衣服,干吗叫我出来?”我大叫不好,也急忙别过脸去。对方看似全无防备,但如果此刻出手暗算,他也会毫不费力地挡下。


可我不会暗算,我什么都做不成。和方才那些惊心动魄的交手比起来,我完完全全是个局外人。


“上药。”剑客自顾自说道,“有东西给你。”


他从怀里摸出一物,我接过来,忍不住脱口惊呼。


那物被血污覆盖,黑糊糊,黏腻腻,勉强能辨别出原本深蓝色的表面,附着他的体温格外滚烫。我手抖得厉害,拿也不是,不拿也不是,呆呆愣在原地。


一卷浸透了的《小山词》。


虽然闺阁女子以学习女德为本,可我读完《女戒》自觉无趣,剩下《女则》、《列女传》也被丢在一旁。一次无意在长辈面前说漏了嘴,张口便是晏几道的《临江仙》,“靓妆眉沁绿,羞脸粉生红”,惹得父亲大怒,平日加倍训诫着不得接触那些yin词艳曲。


在他看来,女儿情窦初开的那点心思,大概已经管不住了吧。


后来费尽心思得来小山词作全本,被我天天当宝贝似的贴身携带,一刻也不敢离身。然而三天前回到家,书卷忽然失踪,翻遍里里外外没有一点痕迹。


一定是掉在路上——我辗转难眠了三日,梦里全是被告发后父亲的严厉斥责,又经消息走漏,全家人在京城的名声难保。


“抱歉。”剑客意识到书卷已毁,“赔你本新的。”


“不用了……”


我欲言又止,宝贝失而复得已是万幸,其他都不那么重要,更何况内页上有我的批注,再赔一本新的总是乏味。其实书毁了没有关系,那些字句在梦里生长,如春日柳絮抽条,一点一点趋向繁茂。


少女情怀,丝丝绵绵。


他点点头,仿佛听懂我的话外之音,算是默认。


“啊,你看了?!”我这才反应过来,想到这冷血冷面的剑客衔着草,翘着腿,挂在枝头翻看《小山词》以及密密麻麻的直白心绪——


“咳……没有。”他顿了顿,“……只看了一点。”


我脑子嗡地炸开,从脖子红到耳尖,活像盘蒸熟的虾子,淋上酱油就可以出锅。背上一层薄汗,从最初的惊吓到惊喜,又从惊喜变成窘迫,短短半日心情跌宕起伏,最终归为沮丧,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。


对方同样沉默不语,继续给自己上药。苦涩的药膏盖过腥臭,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淡淡的清冽味道。


我只得又去看那把剑。


剑鞘古朴,通体墨绿,配以绵延缠绕的暗纹,如游历仙境沾染了几缕浮云。近看设计精巧入微,远看起来却又像一块璞玉,泛着未经打磨的生涩。


还有极为特殊的一点,这把剑的剑格呈三角形,同样有暗纹覆盖,正对着我的这面刻有一个小小的“风”字。若将剑鞘翻转一圈,还会在背后两面找到一个“东”字和一个“醉”字。


醉东风。




东风凭栏意,醉梦任浮华。


这是那把剑的名字,而谁都不知道剑客的真名。


青衣剑客是什么时候来到竹林的,同样无人知晓。


他轻功了得,能立足于竹梢而叶片纹丝不动,用半块镶着金边纹饰的面具遮面,背后却是顶磨旧了的斗笠。这样略显突兀的装扮不多见,剑客身份成疑,毕竟衣着讲究,玉树临风,举手投足一股公子风范,倒不像是个洒脱自在的江湖人了。


他行事全凭自己喜好:今天为城北头受官吏欺压的村户讨回公道,明天去房檐上救下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猫。见过他的人多了,渐渐给些酬劳委托,知道这个看似出生入死的老江湖,其实有求必应,说一做十。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,分文不取的先例也是有的。


没人能总结出更多消息,剑客带着自己的秘密,来去像风一样自由。


人们开始主动来竹林找他,有些运气好的碰巧见上一面,更多时候还是等待,不知不觉又是一天。城郊外的竹林有了人气,日日百姓聚集,喝茶、乘凉、打牌,热热闹闹,喜气洋洋。此举甚至惊动官府,紧急派人来打听是怎么一回事。


人们又想到一个办法,将请求塞入信笺,林中挑一处醒目的枝干系牢,好让大侠有空过目,颇有古人“雁足传书,鱼传尺素”的意趣。相互效仿之后,不成文的规矩被固定下来。


此刻我围着面纱,他遮着面具,相对无言,互不知根知底,倒也显得几分默契。我已经想象着剑客浪迹天涯,驰骋万里,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,如果任谁也留不住,那才叫真正的畅快。一柄醉东风,就是世人了解他的全部。


于是我叫他——


“东风大侠!”


“大侠”身形一僵,接着又是一阵不自然的咳嗽声。


看他的样子我偷笑起来,心里大概有了底。


三天前来到竹林,我按别人说的方法将信笺与酬劳系在竹枝上,可等到日落时分都不见人,于是只能先回了家。我实在不放心,又在今天找来,想试试看能不能遇上,好把我的委托仔细交代一遍。这时我才注意到,竹枝空空荡荡,信笺和装着酬劳的小袋一并被拿走了。


虽然第一见面就意外撞上了这等惨烈情景,好在有求于他的事,多半是有着落。


“我还要问你,”他拿出小袋,又取出一份信笺,两指夹着,手腕一颤,纸页如蝶翼般舒展,“这是什么?”


一看便知是我的委托。


素色纸面上,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:抢亲。


先前的窘迫未消,现在还要当面说这事,实在叫人怪不好意思的。我捂住脸,眼睛从指缝里盯着他:“就是抢亲嘛!”


“不行。”青衣剑客忽然说道。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,我有些急了:“反正你抢完就走,又不是叫你娶……呃、娶我……”


“那也不行。”他的手腕又细细一震,纸片像只蝴蝶飘飘悠悠落进我怀里。


古道侠肠,忠肝义胆,果然都是假的。我一语道破天机:“你是觉得亏了,要加钱?”


他低下头去,隔着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,一定在想着继续拒绝我的话。我翻出绣着粉白荷花的缎面小包,拿出剩下一点钱,不等他抬头,连忙塞给他:“我只有这么多了。”


这话千真万确,是我最后一点花销。闺阁用品价值不菲,像这样往外跑几回,也抵得上京城凝香铺里一盒新研的口脂。那口脂又出了新色,粉嫩如浸润朝露的芍药,可我每月零钱花完了也不敢提起,多说多错,迟早被父亲发现。


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接下这活?即使只要他出现,大闹婚场、吓退礼宾就行,什么都行。


夕阳西下,地平线斜斜拉起一幅昏黄长卷,铺满细密的流云。周围清冽的香气让人舒畅不少,我吸吸鼻子,坐下来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。




京城白府,是近年来暗暗燃起的一股新生力量。白家大公子飞扬跋扈,放荡不羁,仗着令尊在朝野颇有地位,生来养成了不容束缚的性子。听闻他与其他富家子弟多发生口角,眼看走不到一路,却又时常被人撞见单独出没烟花柳巷——面上与人划清界限,其实私下玩得比谁都开。偏偏大公子从不爱惜自己名声,没有说过一句辩解。


流言愈演愈烈,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魔头终于成了众人口中的混世魔王。


平心而论,纵使公子品行如何不端,也轮不着我来说三道四。坏就坏在三个月前白府送来聘礼,意欲把这门婚事定下,两家结为欢好。


这确实是个机会。令尊得到重用,白府声望提升,正是广结同盟之际,才会这时候突然宣布白大公子成亲——成家固然不能改正昔日恶习,但令尊率先摆出管教长子的态度,也算给世家同盟一个交代。大公子声名狼藉,根本不能入那些真正的王公贵族之眼,白府要有交代,倒霉的便轮到我们家。


父亲知我性格古怪,面上维持着大家闺秀的形象,内里想着办法往外逃,再这么闷下去怕要惹出事端,便同意圆了这门亲事。虽不是大富大贵绸缎绫罗,这些年靠长辈们的功绩也积攒起微薄家底,父亲做到有话语权的小官,不至于被人看低。


两家目标明确,相互扶持,在朝野钱权中力求双赢。


“你不同意?”剑客听我说完,问道。


“当然不同意,”我嗤之以鼻,“我才不要喜欢逛青楼的夫君呢。”


他似乎在笑,面具下的眼神温和起来,是琥珀色的眸子,凝着彩霞。我有些不好意思,生怕把白大公子说得太坏,传出去又要被人落下话柄,为这吃不少苦头。“你别告诉别人啊。”我求他。


“嗯。”剑客说。又问了几句关于白公子的传闻轶事,到后来我实在为难,只能照着别人口中听来的作答。


“你觉得他怎么样?”我试探着问,想听听这位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士,是如何看待那位争议颇多的公子哥。


他想了想,说:“还可以。”


我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:“你一定搞错了。”


剑客收好药,衣服虚虚掩着,这时被风吹起来,露出新旧叠加的伤口。好疼。脑海里跳出第一个词,我下意识抓住衣服,帮他重新盖好,忽地撞见那人目光,连忙松开手。


气氛又有些低落,他忽然想到什么:“你弹琴很好听。”


“嗯?”


“激昂慷慨,傲然孤绝。”


“《广陵散》!”我拍手笑道,“可惜少了一段。”


“也可能从来就是伪作。”他又说。


当日嵇康为司马昭所害,刑场上最后弹奏一次《广陵散》成为绝响。然而历朝历代多少会传下些东西,被后人收集起来,竟拼出了其中的大半部分面貌。


太平盛世不该演奏这么具有杀伐气息的曲子,由我来更不合适,纵使工于技巧,也无法展现其万分之一的壮阔。而嵇康不一样,这首由鬼神入夜传授的琴谱,只有他能完全听懂,再经由自己之手传递出来。我很早就听人说过,他是嵇康,他是一尊神,我还发现其实剑客所知颇多,不像是对音律完全陌生。


原来行走江湖也是要懂得这么多东西,我想想自己的资历,只能叹了口气。


风冷了,我拉紧衣服,起身要走。


长时间坐着腿脚发麻,之前不觉得,站起来才有些天旋地转。眼前发黑,一阵晕眩,我往旁边倒去,身后忽然有了支撑。


那把剑鞘横靠着背,稍稍朝前一晃,角度巧妙,围栏似的将人护住。我抓住剑鞘末端才不至于摔倒,重新站稳了,向他道谢。


“别走后巷,那里不安全。”


剑客的声音在身后回荡。


我一路小跑,在人烟稀少的分叉路口停了下来,想了想返身步入长安街。庭院花叶繁茂,四下无人,这副寂寥春景中提着裙裾踏上二楼,遥望入夜后的朦胧山色,陷入沉思。


——他怎么知道我为了遮人耳目,尤其躲过父亲的眼线,那天回家抄近道?




白家二位令郎,长子单名起,竟和前朝名将武安君撞了名。


那位战国将领三十年间征战六国,攻城七十馀座,歼灭近百万敌军,位列与廉颇、李牧、王翦并称的战国四大名将之首。而我不曾听说当朝的白大公子有何建树,品行想必也是大相径庭了。


可怜我们素不相识,无冤无仇,他竟对这门婚事没有表示一点抗议,只用一个点头定了乾坤,气得我两天吃不下饭。


人都没见过,关系就已经不一般了。


天刚破晓,几缕日光洒落庭院,家宅迎来了三位女侍,说是白府准备小礼,特意要赶在卯时送到。


即是白大公子所赠,母亲二话不说把我传了过来。我顶着一头乱发无头苍蝇似的跑出来,虽然匆忙梳妆了一遍,鬓角还有些松散,垂下几根发丝贴在脸上。


三位女侍都着鹅黄衣裙,远远看去绒绒一片,如春日里初开的迎春花。站在中间年纪稍长的走上前,献上一只方形木盒,那木盒上绘着青鸟,柳絮,与一些常见的花鸟鱼虫,看着样式普通,做工则精巧到极点,一看便知不是普通木器店能买到的手艺。


我只顾着看木雕,不曾注意到女侍已将盖子打开,等我看盒中之物。


一丛带着露水的芍药花,中间还有一个小圆盒。


我眼睛一亮,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。凝香铺新出的口脂,颜色艳丽配以花香,一夜间全京城的女孩子全部趋之若鹜。显然是刚被采下的芍药,根茎湿润,花瓣沾着露水,就被无情剪下,放进木盒里一同送来。毕竟这是个讨人欢心的礼物,我再三谢过,和母亲一起送了客,眼看鹅黄衣裙渐行渐远,消失在晨光熹微的小道上。


“好了,人家都给你送来了。”母亲无奈地笑,知道我对凝香铺十分眼馋,“可以不用天天跑那铺子里惦记着了!”


我也朝她傻笑,笑完又有些尴尬:这多半也是白公子在风月场上讨女孩子欢心的方法。我止住胡思乱想的念头,收起口脂,芍药插在窗台,再次洗漱了一番,抱琴去往河边。


杨柳青青,对岸已有零星的渔人,以为时间尚早,其实一路走来,街道上已经开始忙碌。我坐在河边拨弄琴弦,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。那天之后我再没有碰《广陵散》,似乎有些东西说开了,明了了,反而明白了它的重量。


激昂慷慨,傲然孤绝。


似乎是跟自己完全不沾边的形容。《广陵散》于我,如同那个一闪而过的江湖之梦。


正想着,河畔忽然传来笛声,声声应和着我这不成调的曲子。我竖起耳朵,粗略分辨了一下方向,伸长脖子张望。笛声仍在继续,转为独奏,就在那时,我恍然看见岸边青色的剪影。


像是梦被点燃一般,琴声缓缓流淌,与笛的呼应中贴得很近。


这天傍晚我迟迟未归,婚期将近,理应不能再出门。当我意识到自己开始失眠,或长或短,有时寅时的钟声敲完入睡,有时瞪着一双大眼呆到天明。母亲察觉出我不太精神,多少清楚点原因,也就不明知故问,任由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出去玩。一连许多天都能在河畔见到他的身影,我便一口气弹了许多天的琴。


今日出来散心,什么都不带,我自由自在地游荡在大街上,经过风经楼时步伐一顿,认真看着那张牌匾,走入茶楼。


人声喧哗,不时爆发刺耳的嬉笑,几个大汉相互划拳推搡,酒泼了一地,熏得空气也弥漫着酒味。我皱着眉坐到角落里,点了菊花茶刚要倒满,忽听身后更僻静处有人谈话。


两人几乎坐在了阴影里,看不清面容,一人背对着我,一人喝茶,手上抚弄着檀木手串。


“戊时三刻,是这么定下来的?”


“问过老人家的意思。”


“还是在……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那边已经联系好了……这次上面派出十二衣,绝对万无一失……”


“所以我们……”


“哈哈哈哈哈,是了……谁叫他是醉东风呢。”


“这下可要喝西北风了。”


我猛地站起来,桌子剧烈一颤,摇晃几下滚落一个白瓷茶杯,摔碎了。


小二立马传来一声叫骂,我只想到要跑。


没有任何迟疑或选择的,向前跑去。




利刃、月光、风、竹林,刻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。


也许万物都是相通的,琴谱、刀法、抑或是被救下房檐的小猫,它们相互交叠,难舍难分,组成与那人有关的所有记忆。很久以后我在想,如果当时聪明一点,不至于这么难堪。


可世间的聪明人少之又少,大多数庸人自扰,成为自己的负累。


竹林空地上已经掀起一阵响动,我循着声音跑来,看见一人正和面前数十人对峙。剑客持剑居中,背后一顶破旧的斗笠,数十人在他身外围成圈,纷纷调整呼吸,准备迎接下一波狠战。


我绕向他们身后,偷偷摸摸找地方躲下,不料踩到地上的枯枝,发出一声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脆响。


嘎吱——


在这极短促的声音里我还未意识到自己是否被发现,甚至来不及思考,所有人位置已变,速度之快竟能卷起猎猎风声划破宁静。一瞬间无数把刀剑袭来,从四面八方封住所有退路,织成一个精密的牢笼。


云忽然散了,刀刃反射着幽幽冷光,踏入牢笼的人如立白骨之境,森然可怖。


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对一个普通人发起如此缜密的行动,一刀劈来我尚能尖叫着后退,可眼前这样一个要把自己大卸八块的架势,直叫人脑子发懵,彻底失去判断。


没有任何生机的,死意的光。


人一旦接受这个事实,不得不在片刻之间放弃生命,心情反而会轻松很多。我眼里再没有那一袭青衣,只剩天罗地网的刀光和头顶惨白的月,忽然身体一轻,视野所及全部剧烈晃动起来。


等我再度看清局面,那些刀光剑影居然出现在了脚下。


他们在下,我在上。


我立于竹林顶端,而叶片纹丝不动。


他们的表情模糊,虽然人人蒙着黑布,但脸上一定露出了许多悔恨、惊讶与不屑,全无先前压倒性的杀气。明月伴身,行云凝滞,一切在那触手可及的地方,静静注视着这一场变局。


我忍不住伸出手去,打碎了须臾之梦。


“抓紧。”有人沉声道。


一时清风明月,云起云涌,眼里静止的景色恢复如初。我猛然惊醒,发现剑客抱着我——准确地说,将我朝怀里贴了贴。在那些刀剑转向、千钧一发之际,他居然突出重围,先一步把我拎了上来。


这一动,竹林也开始动。


林海茫茫,层层叠叠的叶片上下起伏,随着晚风卷起一阵阵碧色波浪。只能在画中见到的震撼景色,现在我却看得头皮发麻,只想抓紧那人防止跌落高中,却发现根本无处下手。


抓紧?怎么抓紧?


抓脖子?抓衣襟?抓他的手?


我紧张得冒汗,十个指头小鸡爪似的蜷起又松开,从没想过要在数米高的竹梢上抱住一个男人。来不及了,任何微小的举动都足以攸关性命,如果拖了后腿,今晚我们都得交代了。


这么一想心头更乱,脸颊火烧火燎,迟迟没有动作。


剑客左手环抱,握剑的右手伸过来,拾起我的手腕,不动声色地搭在腰上。


下一秒,枝头的飞鸟轻盈展翅,向着地面俯冲下去。


我绝望地闭上眼,脑中兀自奇怪,月光皎洁明亮,为什么这袭青衣看起来成了黑色?一恍惚,反应又慢了半拍,落地的空隙他已返身挥出三剑,惨叫声此起彼伏。


时间宛若静止,景色仍然飞速旋转着,在我几乎支撑不住的一刻,最后苦苦支撑的两名蒙面人交换眼神,双双退入黑暗。


紧接着身体一沉,脚下触到实物,经历几回生死,终于被他放在地面。我全无逃出生天的庆幸,只想验证心中猜疑,扶着剑客坐在树下。面具斑驳,那张脸仿佛凝固了,要不是离得这么近,根本听不到一阵强烈又隐忍的吸气声。


我掀开外衣,整个人也像结了冰一般。


他身上……身上全部都是血!




血迹浸透衣服,颜色只比平时深上几分,然而一抹就是个鲜红的掌印。我什么都顾不上,手脚冰凉,脑子却异常清明。面纱被我一把扯下,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布料,顺势包扎伤口,边扎边安慰自己——


不论是肌肤之亲,还是看见未出阁女子的容貌,身为江湖人,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个吧?

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剑客这回没有自己动手,看着我跟布条较劲,“还好有你。”他声音沙哑,故作轻松,说完又继续咳嗽起来。我抬起头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。


去年新政推行伊始,嘉国公首创司空寄禄钱,从各地征收粟、豆、柴草及侍从口粮的赏赐,而皇上一直蒙在鼓里。眼看权势滔天,开春嘉国公被人揭发,不大不小数十件罪状,忽然一夜之间传进了宫,由皇上亲自过问。


京城最巅峰的权力之手产生裂痕,漩涡中心就是嘉国公及其背后的一众流派,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扒了层皮的滋味也不太好受。因为这件事,光从民间获得的私利就大不如从前。上面蠢蠢欲动,终于按耐不住,集合了同盟的杀手组织寻仇,一桩勾连紧密的利益链条,也慢慢露出水面。


只有用这种不要命的方法,钓出的真相才可信。


“现在他们已经有人去通风报信,多暴露一些就越是有利,还有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。”


他说的很慢,仿佛把浑身力气都耗尽了,一点一点解释缘由。我什么都没听懂,只觉错综复杂,虚实难辨,直到他反复说着:“没事了,已经没事了。”过一会儿又是一个保证:“刚才吓到你,以后不会让你遇到这么危险的事……别哭了。”


泪水止不住地流,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好不容易缓过来,拼命摇头。


“……你……”他表情里有些无奈,像在跟我商量,“你再等等我,先别哭了好吗?”


什么意思?我不解,心底掠过一丝阴影。


剑客再无别话。


今日遭人雇凶,组织分调出十几人就已非常棘手,要是得罪白家再被盯上,又该如何?我的出现打乱了一盘棋,如蹿入林中的小箭,称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,但就算他只求自保,也绝无可能应付背后无穷无尽的敌手;就算没有我,如果今日的险情再发生一次……实在令人不敢想下去。


眼泪滚滚而下,又因他的误解难受得难以复加,可见他受这么重的伤,还想着怎么应付抢亲的麻烦事。可我只为他心疼,哪里还在意抢不抢得了亲?


“酬劳还我吧。”我硬着头皮说,意思再明显不过,“对不起。”


他右手下意识摸向衣襟,愣了一下:“没带在身上。”


我只好说:“……那我不要了。”


剑客撑着剑站起来,我们相互搀扶走到桥边,不得不分道扬镳。我抓着他的手,用力地握,再也不敢松开,明白一放手便会离开这黄粱一梦,前尘往事化为云烟散尽。


那日之后,江湖上再也没有一柄名为醉东风的薄剑,一同消失的,还有那名立于竹梢的剑客。


东风凭栏意,醉梦任浮华。


京城百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一场大梦,原来是该醒了。




春日将逝,雨水灌溉,本该是万物进入茁壮成长的明快节气,唯独我感受不到一点生机。


睁开眼便是略显拥挤的卧房,每件物什被人归纳摆放,仿佛它们生来就在自己正确的位置上。一切尽然有序,却又漫无目的。几日下来,精神愈发散漫,我除了早起梳妆后给父母亲安,常常回屋一坐就是一天。


书本摆在眼前,什么都看不进去。


母亲见我比以往收敛许多,一心一意读书,每日派人送来蔬果,其余时候不便打扰。这话传进父亲耳朵里,不禁称赞一句小女终于出息,是时候嫁为人妇了。


阶前点滴,如丝如雾,水珠滋润着砖缝中青碧色的苔,一架车马停在街前的石板路上。许久,不远处一扇大门打开,两位仆从钻进马车,缓缓驶入雨里。


白府送来信件:大公子近日身体虚弱,久病不愈,遵照医嘱需足足休养一个月。这病来如山倒,所有筹备不得不暂时缓下,等到婚期再度临近,坊间已有白大公子或是身子不行,或是年纪轻轻沾上花柳病的传言。


无论哪一种,我根本无暇顾及,更没有兴趣知道。


无形的压力随之而来,先前人们对这股新盛势力尚有所忌惮,此事一出,白府口碑与声望尽失,两家联姻沦为看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,愈加肆无忌惮地品评起来。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笑话,等着看这桩啼笑皆非的闹剧该怎么收场。


他们同样乐于知道,我这个注定徒有虚名的白府夫人,直到大婚前一天,仍把自己闷在房里,顶着核桃般的肿眼抄书。


米白色澄心堂纸上写满小字,成卷的书文在案几上堆得满满当当,墨汁干了又研,手边的清茶也换了几壶。这段日子父亲让我读什么我便读什么,一个月来,《女戒》、《内训》、《列女传》都抄遍了,也没能压得下心头思虑。


——还是忘不了他。


这是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话。我重新铺开一页,再三捋平,压上镇纸,越是写下去,就越让我为难。窗外瓢泼大雨,头又有些隐隐作痛,直到看不清那些小字,我搁下笔,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。


暴雨没有止息的势头,闪电划过,照得四周异常明亮,我抬抬眼,分不清刚才看见的是刀光还是月光。一纸婚约,逢场作戏,既然无力扭转,那就过完明日,继续让白公子好自逍遥去吧。


只是还有些人,从此江湖路远,再也见不到了。


一夜匆匆,转眼锣鼓喧天,礼炮齐鸣。


等我真正回过神来,自己正听着司仪的指点叩首拜天地。头顶大红绸缎,只能看见近在咫尺,没有任何内容的朝花胜火的鲜红。


拜高堂。


手上点缀的金饰轻轻碰撞,发出悦耳叮当声。


夫妻对拜。


头顶凤冠沉沉,我不敢乱动,以一个越发僵硬的姿势维持平衡,转身面向对方。他看着我,这是瞎子也能说出的场面,我不再多想,俯身行礼的那一刻,盖头缝隙中露出一枚玉佩。


虽然知道是对方常用的配饰,我忍不住多留意一眼,圆形玉佩外部勾勒祥云形状,中间花纹精心雕琢,并无特别之处。下方一块花叶层叠中,用极细的笔触刻下主人的记号。


风。


我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,如遭雷击。



出阁礼成。


白府上空燃起烟火,夜空亮如白昼,在这最为热闹的时刻,耳边却是一片尘埃落定的寂静。屏风与大门将喧哗隔绝在外,街上仍有雀跃的孩童尖叫玩闹,吵着年年岁岁都要过今天这样的日子。


那人缓缓走来,在我面前站定。


时间分秒流逝,又回到一切静止的感觉。过了许久,红缎揭开,我张了张口,唤他本名:“白起……”


他有些惊讶我在盖头下已经泪流满面,进门之前就想通了所有的事。白起迟疑了一会儿,动作难得有些局促,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。


一切都连了起来,比如那盒青鸟衔来的带露芍药,比如那句故意评价白公子的“还可以”。我后悔没有更早发现,也许走在后巷中的黄昏十分,身后已经有双目光紧紧跟随。


他的脸有些消瘦,嘴唇薄薄地抿着,那双眼睛依旧灿若星辰,眉宇间藏不住的英姿和温柔。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貌,却和脑海中浮现的分毫不差,仿佛拨开云雾缭绕的记忆,昔日瑶池初上,我们早已见过了。


我隔着泪眼,又哭又笑,忘了去接明显有些发旧的小袋。在自己缺席的时间里,那枚小袋不知陪他经历了怎样的日日夜夜,走过黑夜、杀戮和挣扎,向着难以得见光明的尽头摸索。甚至在我尚未认识他的久远过去,他就已经独当一面,抵上万人孤勇,坦然走在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。这并非出于任何追名逐利的想法,只是遵从本心,不曾后悔罢了。


我不应感到委屈,天地之大,人人皆是身如浮萍的命运。细细追溯起来,也许自那日听见河畔传来的清婉笛声,就决定一片真心相付,只怕和他相比,从来没有资格说而我亦然。


“我来了。” 白起笑着整理我耳际的发丝,“酬劳还你,我不能收。这不是抢亲——”听到这个词让人有一瞬间的失神,荒唐开始,却能相依而终,仿佛经历万世万劫才修得的圆满,忽然就牢牢握在手上。


流水便随春远,行云终与谁同。酒醒长恨锦屏空。相寻梦里路,飞雨落花中。


这张梦里朝思暮想的容颜,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了。


珠坠轻摇,光华流转,红烛荧光倒映在他的眼底,那双琥珀色眸子涌出深深笑意,燃起一团让我分外熟悉的炙热火焰。


“是明媒正娶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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