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昊翔]阿瑞斯



孙翔见过许多次北方的冬天,铅灰色天空落下细雪,把大地笼罩得像块坟墓。往前的十二年里,他随家人奔波,而后投身战事,若回到生命最初的六年,记忆中只剩下一座潮湿闷热的南方小镇。

小镇的影响在他离开之后才有所体现,孙翔来到边境,可能是一个排、甚至一个连中最怕冷的人。驻守长夜的士兵哈出一口热气,看白雾沉沉下降,扑在脸上。

他起身活动手脚,盯着幽深的天顶发呆,脑中思绪却一刻不停。

——包里还剩最后半壶水。

算上早晨从路边捡来的面包,足够支撑两人八至十二小时的体能。

接下来,他完全能想象明天日出之后,自己饥肠辘辘、瑟瑟发抖地跟随大军压境。这座沿边小城的两端持续着一场没有太多意义的消耗战,他们也曾冒着硝烟前进,在枪林弹雨中跃入一个又一个战壕,大部分时间双方僵持不下,以河为界,各守一湾。

自十二月底西北战线收束以来,形势才变得逐渐明朗。休战协议提上日程,即使人人身心俱疲,两国仍计较着那点面子问题彼此下不了台。

远处有了动静,白茫茫的背景中出现一个小黑点,风雪将这颗黑点拉长,拉成一个逐渐走近的人影。

“今晚不用守夜。”唐昊朝他挥手,“进去吧。”

孙翔跟着进了帐篷。

那人已经坐在炉边烤火,帽子扔在角落,与之同放的还有一些背来的补给。唐昊低垂着头,碎发一齐遮住眼睛,那上面几分钟前还粘着雪粒,只是擦肩而过,就被眼尖的孙翔看到了。现在雪化了,一缕一缕浸透发丝,他也坐下来,接过面前递来的面包。

“你不吃?”孙翔问。

“你先。”唐昊说。

孙翔咬下一块,忍不住又喝一大口水,表情皱成一团。面包泡水涨开,终于在嘴里软化,被他艰难地往下吞。北方的冬天让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,明明该是个人服从集体的关键时刻,怎么唯独自己的生活问题大过天?

这事放在以前,孙翔绝不会承认他是个娇生惯养的人。

他确实没被养成贵公子的命。家中独苗,遇上战争爆发,应征入伍,从来由不得谁说一个不字。好在孙翔年纪轻轻就有了自觉,各项技能一学就会,样样精通,除了机灵能干,被人夸优秀也是常有的。直到后来——

直到后来,他被分入北上的队伍,意气风发的小野狼彻底冻成了秃毛狗。

秃毛狗。这是唐昊对他的第一句评价。

尽管在第一句评价之前,还有充满人文关怀的问候。

队伍出发后不久,孙翔在途中发了寒热,起先谁都没告诉,第三天默默顶着一颗快要烧开的脑袋继续上路。他坐在卡车里支着枪,皱起眉头打瞌睡,以为谁都看不出来,到达目的地后,下车时意外被人搭了把手。

“能走吗?”他听见有人问。

孙翔迷迷糊糊,咬着牙点点头。

啪嗒。那人果然松了手,紧接着他从车厢里翻下来,稳稳栽在地上。

“……自己站起来。”

身上多了件外套。他又被扛到一边,使劲拍打着背,抖落一身灰:“别跟个秃毛狗似的。”

孙翔一点都不生气,他早没力气往回怼,软成面条挂在那人身上。“我发烧了。”他闷闷地说。

对方不知说了什么,自己身上的负重又变轻了些,整个人没了束缚,飘飘然往上升。凡事有冲劲的人很爱关于速度的运动,所有跑、跳、冲刺、飞跃,都让他在时间空间里找到自由。

路途颠簸,孙翔仍是迷迷糊糊的。现在他趴在柔软厚实、包裹棉絮的实体上,仿佛已经到站,不必再往前追赶,也没什么值得让他咬牙去追的了。那人走得很慢,一个人实在很难支撑两份重量,慢得让孙翔想要跳下来自己走。但他做不到,他被扛着,像个麻袋,头埋进唐昊脖子里自我安慰:“我发烧了。”

难以下咽的面包勾起回忆,孙翔吃一口就推开,还给对方。他心情不算好,和那身刚脱下的衣服和鞋一样挤得出水,滴滴嗒嗒晾在地面。

后来孙翔康复,表面依旧生龙活虎的模样,实则在某些程度上大打折扣。

“狗我认了,为什么是秃毛狗!”

这话令人耿耿于怀,每想起一次,眼前就真有只灰头土脸的小狗摇尾巴,可怜兮兮朝他叫。他把自己跟那只小狗联系到一起,他们同病相怜,浑身的共同点,包括一起被唐昊遗忘的事实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那人听完大笑,半晌喃喃道,“什么狗?”

“行吧、行吧!”孙翔咬牙切齿。

他和唐昊算是稀里糊涂地勾搭在一起。

让一个人迅速成长,不是助他平步青云,也不是看他一落千丈,相同环境里处处挤压,同龄人的差距就渐渐体现出来。

孙翔当然有羡慕唐昊的时候,专权、果敢、武断,和那人当朋友,就像现在要他跑去零下三十度的户外捧起一堆雪,捂着,分外扎手。他们在队伍里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——要说前者,其实根本没有福,谁不是在这世道摸爬滚打着前进呢。有些人匍匐前行,有些人站了起来,还有些人已经渴望乘风直上了。至于后者,孙翔受过恩惠,没有话说。

现在这样安逸的夜晚不常见,唐昊又把面包掰成两半,吃了一点,剩下塞进背包。

室温升高,烘干满身的潮湿,孙翔揉揉眼睛,打个哈欠,在这片水汽蒸腾里衬得一双眼珠湿漉漉,亮晶晶,像刚哭过。反观唐昊瞳色则是很深的黑,和课本上画出的黑洞很像,没有东西能逃出它的范围,连光都不行。一双隐藏极深、适合在绝境中生存的眼睛,是最让人嫉妒的一点。孙翔偷偷看他,甚至负气地想:男人活到这份上,值了吧?

他们目光不知怎么就撞在一起,隔着火,幽幽对视。

要死了。

要死了。

两人在心里说。

也曾有过像今天这样彼此无话,甚至更多时候,一旦聊到与正事无关,气氛常常不够自然洒脱,别别扭扭。他们说不了几句就上赶着争吵起来。

自己不爱服软,那人也是,两颗石子凑近,磨也磨不平。孙翔的思绪又散了出去,浮浮沉沉,叫他找不着北。

再迟钝的人也能体会到周围环境中蠢蠢欲动的气氛,临近末尾,一切都像上紧了发条般,随时准备迎接命运松手的那一刻。对眼前的结果孙翔并不在意——输赢皆为短暂,他只想快点回到那座南方小镇,和家人一起,最好把唐昊也叫上。“你家在哪?”他问,朝那人的方向侧躺,下巴枕着手臂。

唐昊想了想,往地上画一个长圈指代地图,点了点左下角。

哦,原来在更南边呢。

有了家乡代入明显顺畅许多,他们聊起从前的日子。唐昊童年里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大片树木遮蔽,三层楼高,枝条从窗口伸进来,能摸到细细软软的嫩叶。夏天雷雨过后,日光晃眼,树上掉下成片的毛毛虫,骑着小车经过,运气不好就会碰上虫掉脖子里,刺刺地疼。按他的话说,胆子就是那时练出来的。

至于孙翔自己,绞尽脑汁憋出一句:“很热,但还挺好的。”

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回现状,无论是他们的战争还是眼下的时局,反正最多——最多最多,明年开春就会有结果。到时候他就不是最怕冷的了,如果唐昊跟他回家一趟,他倒要看看那人是怎么适应家乡的天气。唐昊一定热得吐舌头,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笑他像只哈巴狗。

他们多渺小,这世界就有多大。

孙翔眼皮一睁一合,眼神发直,昏昏欲睡。他突然伸手去摸唐昊的额头,沿此一路向下,经过鼻梁和嘴唇,指尖描摹一副露骨的欲望,却被他尽数藏起,反倒显出孩童的天真来。

唐昊抹抹嘴,等这傻子终于开窍似的,没好气地笑。

他揉揉孙翔的脸,这个角度摸上去肉乎乎,其实那人很瘦,专门练出的好身材已经在寒冬腊月里消耗殆尽,唯独脸上留下一点往日见证,眉头舒展开,样子就显得憨憨的。温热鼻息喷在手掌,安逸又平静,疲惫的士兵躺在衣服上睡着了。

细雪簌簌而下,火焰燃烧,大地不再是个坟墓,反而生机勃勃地跳起一支舞。受神喻庇护的人,即使是初获新生的婴儿也能在火中自如穿行,在一切向上的、惊天动地的变革里,在此刻肃穆的、吱吱作响的火堆旁。

孙翔看见梦中天边裂出一条长长的细缝,战神掷出长矛,划破晨曦,灼伤云层,溢出粉金色的朝霞。


评论(3)
热度(54)
 
© 闪闪💫 | Powered by LOFTER